寇克让谈书法(一):一天写多长时间
日期:2016-10-18 10:00
每天写字,是一种好习惯,若能坚持每天长时间写字,那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。
 
大凡习字者,都把每日临池不辍视为学书的最佳状态,而实际上,写字固然需要多年不懈的努力,但不必也不可能执行为一天也不中断。谁没个头疼脑热身体小恙!偶尔间断甚至月数的荒疏对于二三十年的习字历程几乎毫发无损。至于每天多少时辰更不必强求,尽力而为,如此而已。
 
曾经和几位同道闲聊,有后进青年请教一位长辈是否天天写字,一天写多长时间。长者略假思索,答曰天天写,每天五小时。我当即暗自吃惊。平心而论,我多年无所事事,唯以读书写字为日常要务,尚不能保证每天5小时,而此公身居冲要,庶务缠身,每天会议,舟车劳顿,岂能做到每天5小时写字?这类励志故事更多只是误导青年。
 
高谨《上元夜效小庾体》
高谨《上元夜效小庾体》
33×82厘米 2015年
 
有志于此者当然要经历数十年日复一日的磨练,不积年累祀,一切无从谈起。但时间的使用却可以因人而异,因阶段而异,没有定式。初级阶段可以每天用时稍长,持之以恒。到了高级阶段,时间分配就自由得多。例如,即使忙里偷闲的十分钟临摹,也可以有所体悟。
 
但不论什么人、什么阶段,都必须有深层次的临写。深层次临写必须花费时间。那么如果能力所限,与其每天写字半小时,不如每周只写两次,每次两小时。因为一般人写一刻钟乃至半小时左右才会进入状态,如果每次只写半小时,那永远难见高潮时的心手双畅。
 
长期坚持习字,不仅书写长进,更可以培养心性,有益健康。即使批评家们以为这是一个浮躁的时代,仍有许多热爱书法的人每天耽于笔墨,身心颇多受益。
 
当然,热情很高,技艺不能精进者,也十分普遍。我以为这与写字时间的分配也有一定关系。每天固定时间写字,会成为习惯,而书法的精进在任何一个阶段都需要不断出新,固定的习惯于变化出新有诸多不利。这不仅体现于工具、技术等层面,更会成为心理习惯,养成思维惰性。比如,欣赏习惯一旦形成,很难接受不同风格;工具习惯一旦形成,容易丧失意趣;读帖习惯一旦形成,易于偏执一端,这些都是妨碍书艺精进的痼疾。所以,十数年而不能入于阃域者尽管千差万别,但匠气、死板、抱残守缺则如出一辙。
 
有人学习欧阳询以30年计,知命之年已然功成名就却时时略有惶恐,因为他在收获肯定的同时,也备受“馆阁体”“匠气”“死板”等等讥贬。但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任何问题,他深信,欧书凌驾于其他各门各派之上,不容置喙。与此不同,黄山谷自述学周越也是30年,但他毕竟是一代文豪,“江西诗派”领袖,“苏门四学士”。他自知难以脱俗,毅然尽弃前学而学它,终于自成一家。同样30年,可以使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,也可以使人穷途思变,锐意革新,成一代书风。
 
所以,时间可以养成积习,也可以积淀为深厚的功力,集腋成裘的前提是方法的正确。写字的方法涉及方方面面,如文具的使用,帖子的选择,各种变换的临摹等,这些都可以因人而异,但有一点是肯定的,那就是着意于对实效的探索,而不是计较每天花费多少时间。
 
怎样探索实效?就是对自己日课每次做一番总结,仔细分析结构的把握是不是更加精准,整体性是不是更强一些,墨色的使用是不是更加自然,最好还要时刻关注自己的笔墨习惯是不是有不同于他人的特色等等。如此每天一段时间,多年下来,可谓小成。总之,每天临习诚然可嘉,但务必是出于对技艺的探索,对问题的不断思考,切忌将天天写字不知不觉地演变为消磨时间。
 
规定日课时间,只是形式,写字要以收效与感受计,而不是时间。至于熔铸百家,自出机杼,卓然形成自我风格,那是大成,大成的境地绝非时间可以丈量。
 
关心甚至焦灼于日课时间,是由于对成效无法自我评价。初学的疑惑在于他们似懂非懂,不能自明,便勤于自律。老手的误会不在于每天多少时间这个问题,而在于需要用成效说明问题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地替换为时间。
 
最近盛传关于“丑书”的争端,一方指斥某家某家为“丑书”魁首,另一方则于俗书充斥当世义愤填膺,遂有不平则鸣者,举证某家几十年前便对历代经典临摹肖似,以证“丑书”不丑。实则所谓“丑书”,历来出现都平地惊雷,晴空霹雳,堪称主流诤友,书法功臣。“丑书”之不丑,其根本不在于它需要几十年传统功力的磨练,因为磨练传统有传承与决裂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,而“丑书”的魅力恰在于革新乃至反叛。欲以用功持久来说明“丑书”不丑,是“丑书”捍卫者逻辑不清,立场不明,没有底气。
 
几十年的时间跨度,逼似经典的临摹功夫与“丑书”究竟何干?诚若因果相连,则具眼者众,大可不必理会外行的喧嚣,如果已经从传统破茧化蝶,那就拿出勇气,宣布与传统彻底决裂,唯以“丑书”为务!至于一再强调其中涉及的时间问题,无论是三十年还是几十年,都只是拆自己的台。
 
我不主张一个行外人对当今这个浅薄可笑的书界指手画脚。我无意文其过且饰其非,而是说行外的批评往往不中鹄的,这种所批非所过的积累最终将导致是非混淆。
 
一些批评家对当代书坛爱深责切,往往说古人天天用毛笔而我们用键盘,以此为今不逮古的深刻理由。殊不知古优今劣诚然事实,写得少却未必是真正的理由。今人一般比古人写得少,但就书家而言则未必。须知,当代许多书家也是焚膏继晷,数量惊人。我们有一些条件古人并不具备,如有许多职业书家,写字便是生活的主要内容。我们的纸张供应古人不敢想象。古人写两个时辰可能有半个时辰在研磨,而我们可以一直在写。
 
李乂《奉和三日祓禊渭滨》
李乂《奉和三日祓禊渭滨》,乙未夏
 80×33厘米 2015年
 
从实物遗存看,古代留下了数量可观的成品书作,而练习纸却很少见,这当然有古人使用纸张以外材料练字的原因,但练习量少恐怕也是实情。练习少怎样取得成就?靠效率。比如意临在古代是一个罕见的练习方法,而当今比比皆是,但意临究竟收效如何呢?主观上就已经放弃了许多。即使对临,司空见惯的上手即放大,以后也很少回归原帖,这些都耗费时日却事倍功半。一味的放大临及意临,反复弱化着我们的书写感,强化着我们的心浮气躁。
 
几乎没有人书法无所建树是被时间耽误的。王献之活了42岁,他的成就一般人活142岁也不成。陆机才活了二十几岁,手迹成了法书。孙过庭蒙学晚且死得早,学王羲之草书即使在唐代也是第一人。
一天写多长时间?
 
这个问题不具有任何理论价值,它只是普遍的疑惑与误会。每天坚持写字一两个小时,可以怡情养性,但是写十个八个小时呢?当然是劳神损目,贻害身心。一个人学习书法成效甚微,原因种种,但不必动辄归咎于量的不足。“池水尽墨”“退笔冢”,既是励志的故事,也是人人信奉的实践论,这当然不错,但切忌将活跃有趣的习字,演变为每天必须完成的负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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